“青花王子” 張浦生先生
一晃,大學畢業已經整整四分之一世紀。日前拜訪老師張浦生先生,他說他馬上也要八十了。談起往事,恍若昨日,點點滴滴令人感懷。
我是1985年考入復旦歷史系文博專業的,是該專業第一屆本科生。依托上海博物館和南京博物院的雄厚實力,再加上歷史系的資深背景,復旦文博系(不久為文博學院)在當時國內首屈一指。張老師是著名的陶瓷專家,1986年文化部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最年輕的委員之一,同時活躍在文博教育第一線,特別像揚州培訓中心的教學,包括復旦文博專業的籌建,都有他熱心的參與。理所當然,他也是我們系客座教授。
學文博不像讀文史哲,只要埋頭書本就可以了。相反,它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學科。我們這些應屆畢業的傻小子,毫無文博工作的“臨床”經驗,接觸實物的機會太少。光讀書、看幻燈遠遠不能解決問題,上課經常懵里懵懂。因此,張老師的“青花瓷器鑒賞”,是同學們最喜歡聽的一門課,甚至一些外系的學生也來慕名旁聽,倒不是為了學分。
千呼萬喚始出來,也許是他實在太忙,一直等到我們臨近畢業,張老師才匆匆趕過來,集中兩個星期的時間為我們“傳道,授業,解惑”。
老師上課最吸引我們眼球的,就是他帶來好幾箱瓷片。講到哪里,就把相關的瓷片放在一個托盤里,順次讓學生傳看。這樣,各個時期瓷器胎、釉、彩等特點看得一清二楚。什么進口蘇麻里青,什么平等青、石子青、回青,什么康熙珠明料、什么光緒“圓珠筆印子”的化學青料等,都在手里一目了然,大大彌補了我們平時上手少的缺憾。這種瓷片標本式教學方法,可算是張老師的獨創,等于帶來一個迷你版的瓷器庫房,直觀方便,同學們興趣盎然。后來才知道,那些瓷片是老師花費數十年心血一一撿拾,辛苦積累起來的。尤為可貴的,那時正逢上世紀80年代末年,有幾次交通斷絕。老師為了上課,經常一早背著沉重的瓷片,從虹口步行幾公里趕到學校。至今想來,師恩師德,珍貴難忘。
張老師的故事很多。說起來,他是我們復旦的老前輩,1953年考入復旦歷史系,還是?;@球隊員。1957年畢業后,他分配到江蘇省文管會工作,旋因機構合并入南京博物院。南京博物院的前身是中央博物院,收藏豐富,實力雄厚。他在那里如魚得水,開始走上瓷器研究的道路。他的老師王志敏出生于海上古玩世家,又畢業于西南聯大數學系。他教導張浦生要用科學思維看待文物,讀書之外更要擅長“讀物”。王先生周末常常帶著他一起去南京周圍撿瓷片,逛古董舊貨店,鍛煉眼力,積累經驗。從此,“片瓷山房”的瓷片搜集成為老師一輩子的愛好,也是他教學的一大法寶。
1966年初,文化部在北京舉辦“第一期瓷玉鑒定訓練班”,全國學員不到三十位,張浦生是其中一員。故宮耿寶昌和北京文物店的老于,帶著瓷器組的學員一邊上課,一邊去外貿部位于通縣三間房的古玩倉庫揀選文物。在浩瀚的藏品中,要求學員憑眼力挑出精品。他還記得,當時一位山西同學,不小心一腳踢翻一對雍正粉彩官窯盤子的情景,現在看看,可值老鼻子錢了。
培訓班原定半年,結果四個月不到草草收場。山雨欲來風滿樓,“文革”開始了。老師在北京工地撿來的半立方瓷片也來不及帶走,就打道回府。人還沒有到南博,院里大字報已經撲面而來……靠邊站之后,1970年下放江寧當菜農,人高馬大的張老師挑冬瓜,賣冬瓜。但即便如此艱困,老師兀自瓷片不離身。在當地祖堂山的一個大隊食堂,他看出角落的一個泔腳桶竟是明代嘉靖的青花大罐,是“造反派”從廟里抄來的,現藏江寧縣文化館。1974年,他被調到江寧第二化肥廠當采購員,有次參觀南通的“文革”出土文物展,里面的一個雞冠壺,其實是件皮囊壺,稀有的唐代秘色瓷,他讓人趕緊報告上級。后來這件文物被定為國寶,是江蘇僅有的兩件秘色瓷之一。
青花堪稱國瓷的靈魂,老師對它情有獨鐘,畢生浸淫,有“張青花”、“青花王子”等美譽。“文革”結束,他更是精神煥發,奔走在文物鑒定和陶瓷教學的前沿?;窗膊┪镳^成化六年墓出土的元青花大罐、廣西橫縣農科所基建工地出土的“單鞭救主”元青花罐、安徽太湖縣白里鎮出土的元末明初青花牡丹紋執壺,以及江蘇溧水縣人民銀行工地出土的元青花蓋盒等重要文物,都是由張老師慧眼識寶,驗明真身。另外,唐青花的發現也有他的一份功勞,將青花瓷的歷史從元代提前到唐代,整整早了五六百年。